富于笔墨淡名利

--- 马宏明哭章光恺先生  

光恺先生走了,走得实在太突然,太匆忙,半年前他因病住院,出院后一直感到不适,但后来病情似乎有所好转,在他的陋室中又不断有新作挂出,我们都为他身体逐渐恢复,为他重新挥笔作画而高兴。真没想到光恺先生竟会在中国的诗人节 — 端午后撒手西去。今年他才 73 岁,这个年龄对画家而言正值盛年,先生是我省著名书画家,文物鉴定家,他的逝世无疑是我省学林艺苑不可弥补的重大损失。

他带着他头脑中的全部财富走了。

先生是我最敬佩的学者型画家,他于文物鉴定,书画篆刻,古文文学,历史方志等方面无不深谙。人们大多知道他是画家,其实他在明清史及夜郎文化上亦有独到的见解,并有不少论文发表于各种刊物上,如他对太平天国李自成的归宿问题,曾发表文章在权威刊物《社会科学》上,并荣获该刊当年优秀论文奖。在有关遵义杨桀墓的上司制度及雕塑艺术等方面,有多篇论文在《贵州文史从刊》发表,在古文字学上,他的造诣更深,他曾对小学金文下过较深的功夫,对康殷的古文字学见解提出异议。古文字考证方面有《〈贵州出土汉永元罐铭文考辨〉异议》。笔者因为偏好古籀,时常求教于先生,他总是耐心地给我指导。因而我总是一有时间便会到先生家聆听其教诲,就在先生过世前几天,他还在对我的行草书,隶书予以指导,当时我将某一草书的草法写错了,被他看出,他写出了正确的草法给我看,真没想到,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。而今已是天人永隔,今后再也不能向先生问学,再也不会有“谈经问字人渊微”的机会了,想到这些,能不为之一哭?

也就在几天前,我那了一本家藏拓本给先生看,他一眼认出,这是清拓本。由于与先生接触多了,他又是我省签定界的权威,因而我凡是遇到什么前人书画,或朋友中需要鉴定珠宝玉器的,也总会去找他签定。几周前,我在冷摊购得清人扇面数张给先生看,看后他对其中一张隶书赞不绝口,认为虽非名家之作,但笔墨灵动与古意很难得。

光恺先生是我省人物画,山水画家中有数的重镇,他的画曾被东南亚各国收藏家争相收藏,并流布国内外。 1994 年,在上海文史集邮研究会发行的《中国当代文化名人》系列封上,文史泰斗史树青先生题字的《章光恺从艺四十周年》评价尤高。他笔下的山水,注重笔墨,每笔都是书法用笔,远观气势恢弘。先生注重传统,尊重古人,尤对清代四僧中的石 溪 ,石涛,四王中的王原祁,近人黄宾虹服膺尤深,并潜心研究。他对传统画和画家的见解亦独到,如对“泼墨”的理解,他曾对我说:“‘泼墨'中的‘泼'字当为形容词,不能作动词理解,泼墨不能错误理解为倒墨”。几天前到他家,见到他挂在墙上的斗方临黄宾虹之作(这张画该是他生前最后一张临习之作了)。足见他对古人的重视与学习。纵观先生各个时期的山水画,我发相先生重观察生活,他曾为表相画面中烟雨迷蒙的意境,为表相树叶间透出的阳光,留连于山间溪畔。他观察体会自然界中的真山真水,取之入画,因而它的画无匠气,不做作,不雕饰,是朴而厚的典型文人画。他曾对我说,书画创作须灵活,活则有生命,有动感,而刻板呆滞,定然无生命,无气韵,不生动。看他山水中开阔的意境及风流云动的画面,感觉正是他见解的体现。这也正是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凝聚笔端的结果。他的画是靠学问,人品滋养出来的。

如果说他的山水画表现的是意境深远浑厚华滋,那么其人物画,则显出书法线条的律动之美及对人物情态的骨像刻划。他笔下的钟馗,既有“迷漫烟雾迫身来”的秉然正气,亦有“虬髯拂拂怒不平”的怒目圆睁。他在一张画的画面中,将钟馗的神态画为手执扇子,悠闲度步,钟馗腰间挂有一串铜钱,小鬼正用剪刀,另一小鬼用竹竿捆着蜻蜓引开钟馗的视线。这幅画的题款是 ” 盗亦有道”。每读这幅画,便使我想到古人诗中那“钟馗尚有闲钱用,到底人穷鬼不穷”的诗句来。他的人物画虽师法于清人黄慎,苏六朋,任伯年等,但完全不似古人。他作人物画很奇特,有时从脚指画起,有时从头画起,有时则从身上画起,从中透出他作画的娴熟与与众不同,他对瞄绘对象,亦作了深入的剖析,我曾见过一些先生的草稿,对人物肌肉的内部结构作了很多分析,我藏有先生画的钟馗草稿,共有三个头,每个头皆神态各异。他的画注重整体的气韵,亦注重细节,局部。我在他家常见一把破而烂的白扇子,当时天气不热,我问他何用。他说这是“道具”。他的笔下钟馗手中拿的那把扇子便是写生而来,因而其人物画的风姿皆十分传神。总之,他的画无论人物,山水,花鸟,皆笔笔见“笔”。源于书法艺术,他将书法的用笔化入画中,使其艺术符号丰富,同时又使其书风与专业书家迥异。

他对书法篆刻亦有精研,他曾说:“画法缘于书法中,毕生追之年已穷,而今挥洒差人意,清气袭人两袖风”。他行楷篆隶无一不精,对金文,帛书,章草用力尤笃,并见解高明。他的书法,往往以古雅奇逸的书风写来。有一次他与我谈到写行草的问题,他说:“书法创作,要写的古拙,但亦要有几分“媚”气,那样才可更好地表现字的动感与韵味,才有流动之美,如舞蹈中婀娜多姿的韵律美一样。关键是度的把握”。对书法的用笔他曾说:“要注意使转,书谱中就说‘以使转为形质',所谓使转,即是指笔锋的把握。笔锋的使用,显出线条的效果。”记得一次我拿篆书求教先生,他对我说:“篆书亦可写出渴骥奔泉的韵味来”。但在用笔上他认为必须注意《书谱》中“篆贵婉而通”的训示。 他的行草书多得力于章草与黄慎,徐谓,在章法上似珠落玉盘,整体上看起来有“笔如渴骥奔,点画不容仿”的气势。总之,如此全面的画家实在是不多。

章光恺无师承,他靠的是勤奋与悟性取得成功。无师承对悟性极高的人是最好的师承,他可以不受局限地在中国文化的海洋中驰骋。无师承实际上是以造化为师,以山水为师,以自然为师。

章老师的人品,是贵州书画界所公认的。性格耿介,为人豁达。他一生淡泊名利,虚怀若谷,蜗居陋室而无怨,他真正做到了杜工部诗所云,“丹青不知老将至,富贵于我如浮云”。他的一生历尽坎坷,尝尽艰辛,曾下放兴仁农村,在那里,自己盖房,种菜,打猪草,在生活的道路上艰难地奔波着。但无论什么环境,他总是手不释卷,手不离笔,不受外部环境的影响。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逆境中奋斗着,挣扎着,拼搏着,有时甚至白天干活,晚上画画,背着儿子也是?不停挥。如果不是“爱画入骨髓 ” (先生印语)那是很难做到的,这使我想到了颜回那:“。。。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优,回也不改其乐”的精神。先生一身无所求,生活随意而简朴,从不计较得失荣辱,当年画家蒲作英下世时,他的朋友中有人写的挽诗中又“富于笔墨,与境圯?都与蒲华有太多的相似。

光恺先生有特殊的生活经历,故其画表现出常人难以达到的境界与风骨。他不逢迎,不献媚,不折腰,不求人,以高尚的人格魅力溶入笔墨,我相信他的艺术将永垂艺坛。

**********

 

站长注: 此文原载于贵州日报 2001 年 7 月 6 日文艺版并由 马宏明先生提供给本网站。谨此致谢。

 

站长注: 马宏明先生。贵阳著名画家,篆刻家和书法家。现为贵州省书法家协会常务理事,贵阳市书法教育研究会副会长。作品散见各海内外报章杂志。